【似是故人來】

相思帶著個“死人”回到竹園，本來要好好教訓相思的三個姑姑一見這情形，深知人命關天，只得趕快燒水備藥。

連翹端著熱水進來，問：“相思，你去哪裏帶回來這麽個死人？”盡管連翹幾人跟在綿亙身邊閱盡生死，也著實見過不少起死回生的奇跡，但眼前這個人根本與死人無異。

“他沒死。”

相思把男子輕輕放在自己的床榻上，然後輕輕扯開他身上早就不能蔽體的衣衫，查看傷口。

“嗚嚕不是不讓外人接近？怎麽還馱著他回來？”絲蘿抱著一箱藥丸進屋來。相思沒回答，絲蘿只得把熱水都倒在了木桶裏，把屏風拉開擋住，然後又點上天命國特有的龍涎香，這才回到相思身邊。

“小姐！”絲蘿驚呼一聲。

只見那男子一身的傷，雖說臉上傷的最重，但他鎖骨兩邊都被鋼釘深深紮進去，而腰腹處卻是被兩個鐵鉤活生生將腰側的皮肉穿通了！大腿上全是血絲，像是用鐵篦子刮掉了一層肉似的！手指、腳趾上都用薄薄的竹片插進了指甲縫！

絲蘿看著都覺得疼，咬著牙不敢再說話。連見多了生死的紫荊等三個人進來，看到這場景，也覺得膽戰心驚。

連翹神情發怔，喃喃說：“這是要多大的深仇大恨，才能下此毒手。”

“你們先出去吧。”相思卻冷靜地道。

連翹卻說：“相思，這病人非你能力所及，公子前往天命國又還未歸來，這人……你救不活的。”

“他這樣了也沒有死，就說明他不甘心這樣死掉，我就能救活他。我有預感，他不會這樣死掉。”相思說完，看著她們，“你們出去吧，留下絲蘿，把杜蘅也叫來。”

雖然平時這三人對相思很嚴厲，但畢竟是真的疼愛這孩子，且這孩子的身份不一般，便都一一退了出去。

相思蹙著眉，跪在床榻邊將他身上所有的傷都看了一遍，用手指撚了撚竹片，自言自語道：“竹片上有毒，真的是番木鱉。”

絲蘿跪下來揉著帕子，說：“番木鱉？小姐的意思是……那些魚的死就是因為這人身上的毒？”

剛進屋的丫頭杜蘅一看這架勢，慌忙用一條長帕子蓋住男子的下身，說：”小姐還未嫁人，雖說是救人，可這樣也實在不妥，還是我和絲蘿來吧。”

相思不理會，道：“他的傷都是在半年內形成的……杜蘅，你速速趕回天命，回梨莊找爹爹查清楚，近一年來番木鱉的去處。”說罷就從脖頸上取下一條項鏈遞給杜蘅，上面掛著一把鑰匙。

杜蘅問：“番木鱉？這人中毒了？”說著才瞥了一眼床榻上的男子。

絲蘿點頭，“而且是只有咱們稻城梨莊塗山世家才有的番木鱉。”

聞言，杜蘅心知事態嚴重，不再耽誤立即出門去了。

相思揚聲說：“嗚嚕，守好門，要進來的，都吃掉！”

“嗷嗚——”門外一聲低吼。

絲蘿擰幹了帕子，遞給相思，“小姐，你懷疑這個人是……”

相思輕輕擦洗著傷口，道：“不會是爹爹要殺的人。這些傷都不是致命傷，爹爹下手從不留情，你是知道的，可見下毒的人是要折磨他，而非要他的命。你看，番木鱉也沒有直接用在要害處，反而是想借由竹片，從十指漸漸滲入他體內。果然陰狠！一來，足可見下毒的人與他一定有不共戴天之仇，否則不會下此毒手；二來，下毒的人並不了解番木鱉的毒性，遇水後番木鱉毒性大減，何況是海水。但也巧了，若非如此，這個人早就死了。”

“既然不了解番木鱉毒性，那下毒的人一定不是塗山世家的人了。”絲蘿忙著換水，順著說道。

“我家中的人要殺人可從不留情面，他怎麽會還活著？話雖如此，不過這些毒藥也救了他，恐怕是那些人沒想到的。”相思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，“看傷口腐爛的程度，他泡在水中大概兩天了，應該都浮在水草上能夠呼吸，那些魚嗅著他的腐肉而去，卻被番木鱉都毒死了。”

絲蘿明白了，“原來是這樣！否則，魚早就把他分吃了幹凈！”說著就把研磨好的傷藥遞給相思。

相思看著這人，眼裏浮現出他的一雙眼，還有眼中毫無情緒的清澈，心中忽然變得無比堅定，看著他的臉：

“我一定會救活你，你不要放棄！”

相思先是清洗了傷口，光是這一點，相思就忙到了第二日一早。傷勢不等人，相思哪裏敢休息，趕快該上藥的上藥，該剔除的死皮腐肉就全都剔除。

因為他的傷口太多，相思如果一次就全部剔除幹凈，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，他肯定受不了！就算不痛死，也會失血過多而死，所以相思只能先把傷重處處理掉。

首先要解決的就是嘴上的傷。

相思握著燒紅的剪刀，看著男子已經腫起來、淤血的嘴。

絲蘿覺得渾身都難受，說：“小姐，你確定要……”

相思卻不說話，小心地用剪刀剪掉了魚線，然後換成像針一樣的小勾，輕輕勾住他的嘴，另一邊用夾子快速將魚線從肉中抽出來！

抽出第一根魚線的時候，男子渾身一顫。相思知道，這樣的疼痛，世間根本沒有幾個人能忍受！

但他必須忍！

一根一根的魚線抽出來，血水和膿水也跟著魚線流出來，有時還會帶下來肉絲，絲蘿早嚇得臉色發白，可相思卻強撐著，楞是一鼓作氣將魚線全部取出！

取出所有魚線後，相思的雙手都在發顫，再看男子，除了滿頭的汗珠和慘白的臉色再沒有其他情緒，相思實在佩服這個人，這樣的痛，他卻楞是連哼也沒有哼一聲！

“上藥。”

絲蘿趕快把備好的藥膏輕輕塗抹在男子的嘴唇上。

相思靠著床榻休息，滿頭大汗，身上的衣衫也濕了大半，喘著氣說：“只要嘴上的傷處理好了，藥能入口，這人就有救了。接下來處理鎖骨上的傷口，去多拿些蠟燭來，把剪刀都燒紅了。其他地方都可以慢慢治，這兩個地方實在拖不得。”

絲蘿說：“小姐去休息吧，讓姑姑們來就是，實在不行，我把大頭和二木叫來幫忙。”

“不行，我一定要看著他活過來才行。”相思拄著地跪著，用水凈手，然後看向男子鎖骨處的傷口。

就這麽忙了三天，期間相思除了喝幾口粥，什麽也不吃，也只睡了兩個時辰，還是絲蘿上藥的時候抓緊睡的。

皇天不負有心人，男子被相思把全身都裹起來了，日日換藥，當相思看到男子嘴唇上的傷口有愈合的情形，終於才放心了。

到這時候相思才敢休息，睡了一整天，醒來就覺得餓的心慌，什麽也顧不得就跑到廚房去翻東西吃。

紫荊她們都去迎族長綿亙回來，院子裏只有絲蘿和相思住著，當然，嗚嚕一直都守在竹樓邊，倒也安全。

相思正啃著雞腿，只聽竹樓裏一聲慘叫，雞腿落在地上，相思顧不上撿，提著裙擺就往竹樓跑。

一進屋，只看見被紗布包裹的男子倚在軟墊上，顯得很無力，但他一只手捏著絲蘿的喉嚨。

絲蘿嚇得哭出來，“別殺我……我，我，我只是替你換藥……”

相思的武功雖不高，但也絕不是善類，一看男子手上的力道就不輕，且他渾身發出肅殺之氣，絕不是裝出來的——他是真的想殺掉絲蘿。

相思不敢輕舉妄動，只立即說：“別殺她！你的命是她救的！”

男子的視線看向相思，他眼裏充滿戒備、狠辣，還有幾分無所謂的坦然，卻沒有一絲信任。

相思可以理解，經歷這樣的生死，他只怕不會輕易信人。便往前挪了幾步，輕聲說：“你傷的很重，你的傷口好不容易才愈合，你不要動。我們都不會害你，是我們救了你，否則你早死了，你放了絲蘿吧？”

男子還不能說話，他打量著相思，最終用眼神示意相思走近些。相思不敢怠慢，趕快上前去。

男子和相思就這麽四目相對。

許久，男子的手終於松開，手一松，他早沒了力氣，倒在了床榻上。相思趕快上前扶住他的頭。

“小姐！”絲蘿生怕那人傷害相思，要上前護著相思。

可那人卻沒有。

相思輕輕抱著他的頭，起先也怕他會傷害自己，可見他的眼裏有了幾分暖意。相思這時候才相信，他一定知道也相信了——是自己救了他。

“別動。”相思輕輕把他放平，然後拿起藥膏，“你的嘴很快就可以恢覆，那時候你就可以說話了。這藥膏不但能助你恢覆，還能去除疤痕，我替你塗一點。”

男子又盯著相思看了片刻，他的眼神沒有絲毫的懼怕，更沒有一點傷痛和哀求，反倒全是鄙夷和不屑。

終於，他閉上了眼。

相思忽然就明白了，折磨他的那些人一定很挫敗吧？眼前這個人只怕是做了階下囚也絕不會低頭。恐怕也是因為他的不肯低頭，那些人才會下此狠手。

相思回頭看著絲蘿一笑，然後輕輕給男子上藥。

男子沒有再反抗。

相思的手指輕柔，那藥膏涼颼颼的，所到之處帶來一股清涼，叫男子漸漸也放松了一些。

待上藥後，相思拉開衾被替他蓋好，說：“這裏是九州最安全的地方，不管誰要殺你、要害你，他們都不可能找到這裏，就算找來了，他們也害不到你，你可以安心養傷。絲蘿是我的丫頭，她會照顧你，絕不會害你，你不要再傷害她，好不好？”

男子卻突然睜開眼瞪著相思。

相思沒說話，絲蘿卻說：“小姐，他的意思……是不是要你照顧他？”

相思想了想，朝男子笑說：“好，送佛送到西，我先餵你一些湯汁，明日再親自來給你上藥。”

這麽過去了三日，男子好多地方的傷都已經愈合，並且未留疤痕。傷得重的鎖骨處和臉上的皮膚還在愈合中，相思每日都親自照顧他，見到這樣的效果，十分得意！

“你好久沒洗澡凈身了吧？我讓絲蘿給你燒了熱水，你洗洗澡。”相思扶著男子站起來。

他顫顫巍巍站起身，身上的紗布拆開，相思這才看清他的身材健碩，傷口恢覆的也極快，可見此人是身強體壯的習武之人。

泡在溫水裏，男子輕輕呼出了一口氣。他的嘴早就痊愈了，可他卻沒有說過一句話。相思知道，這樣的傷，不單單是治好了身體就可以的。

心裏的傷只怕還需交給時間來治。

相思站在屏風後，說：“水不能碰到還未愈合的地方，水溫也不可過高，否則皮膚發癢，對你的傷口不利，你自己當心些。”

聞言，他側頭去看相思的身影。

相思在屏風後守著，多次叮囑他，不敢走也不敢動，不大會兒就看見一輛華麗的馬車進院子來，相思一聲低聲驚呼，歡喜地跳了出去，“師父——”

男子見相思跑了，立即起身，只套上了一條絲綢的褲子，光著上身，一步一步走挪到了門邊，循聲看向相思所在。

許久未出過屋子，陽光刺眼，男子瞇著眼，用手擋去部分光，他看見那女子依偎在一個坐在輪椅的素衣長輩懷中。她笑靨如花，俏皮中帶著幾分嫵媚，妖嬈裏卻又透著靈動，美到了極點。

而這樣的陽光，是他從未見過的。

也不知怎麽，興許是陽光太好，興許是自己重傷痊愈，興許是他又活了，看到那個明眸善睞的女子在陽光下說笑著，這時候他才真正感覺到自己活過來了。

他的感官在這一刻全部蘇醒。

他看見女子的笑顏，他聽到女子的笑聲，他真正感受到了生的意義。

——在遇到她之後。

正在他凝視她的時候，她註意到了他，朝身側的長輩說，“師父，你不在的時候我做了好多事，回頭慢慢給你講！你定驚訝！”然後跑了過來，“你怎麽出來了？站在這裏吹風，想生病不成？”

他半低著頭看著她。

相思無意中對上他的眼睛，又一次，也不知是不是緣分，他眼裏的情緒，她都能看到，且懂得。

相思剎那就紅了臉，咬著唇側了身子，不敢再看他。

之前治傷的時候，不要說他的上身，他全身都被相思看了。可那時候相思一心救人，他又是昏迷，倒不覺得尷尬。可此時，他已醒來，是個活生生的男人，被他這麽看著，相思羞得臉通紅。

“我叫叱野。”

他開口說話了！

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，其間有多少內心掙紮，相思都不敢去想。相思聞言，歪著腦袋側頭去看他，臉上帶著一層淺淺的笑意和幾分羞澀。

打量著這男子，這時候才發現，這男子長相雖不算俊美，但卻像青松一般充滿了陽剛之氣，眉眼間縈繞著一股來自青山深處的氣息。

相思笑了，“我叫相思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 野妮註：

（1）青丘國有四大世家：西陵，塗山，鬼方，赤水。如今隸屬天命國管轄。（詳見在下拙作《鴻蒙傳奇?弱水記》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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